被化工厂包围的水源
偶然被查出的兰州自来水苯超标，揭示了中国城市自来水供应系统的历史遗留问题，输水管线与各类化工管线交错，危机四伏
4月15日，兰州市政府宣布，从当天15时开始，“4·11”局部自来水苯指标超标事件应急处置转入正常状态。至此，轰动全国的兰州水污染事件似乎告一段落。
而据《财经》记者现场调查发现，此次自来水苯超标的发现非常偶然，但水污染的发生几乎是必然。供应兰州300多万居民用水的自来水厂，深陷于化工厂的重重围困中，输水管线与各类化工管线交错，危机四伏，如不能迅速进行彻底整治，距离下一次水污染事件可能并不遥远。
偶然发现超标
官方公布自来水苯超标是4月11日。最初的数据称，兰州市威立雅水务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称兰州威立雅)检出出厂水苯含量为78微克/升，超过国家10微克/升的限制标准。苯是一种有机化合物，有香味，无色，长期吸入会侵害人的神经，可致癌。
消息一出，马上在兰州市民中引起恐慌。部分居民怀疑已经喝了一个多月的含高苯水。兰州市民王玮对《财经》记者说，早在3月6日，就发现自来水散发一种严重的臭味，很多市民向兰州威立雅以及政府部门投诉。第二天傍晚，兰州市环保、疾控部门和供水企业公布监测数据，称自来水符合安全饮用标准，但对于异味原因，只字未提。
经此事，自3月8日起，兰州市政府宣布将每天公布自来水水质监测数据。
3月10日，兰州市委宣传部直属的“兰州”发信息称：尽管氨氮值略高于往常，但兰州市自来水水质全面达标，符合安全饮用标准。
一个月后，4月11日，兰州官方公布数据显示，苯超标。4月10日17时出厂水苯含量高达118微克/升，22时自流沟苯含量为170微克/升，11日凌晨2时出厂水检测值为200微克/升，是国家限制标准20倍。
王玮追问：“我们是否3月份就已经在喝被苯污染的水？”到4月12日，恐慌在市内蔓延，大小超市的瓶装水已经被抢购一空。
在4月14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兰州威立雅副总经理闫晓涛介绍，3月5日兰州自来水出现异味，威立雅公司随后进行的检测表明“106项指标全部合格”，经中科院生态环境研究所再次检测，认为异味产生的原因是冰雪下草根、藻类等发酵后产生的，冰雪融化后流进黄河，3月5日的自来水异味“与这次(苯含量超标)没有任何关系”。
正常进行一次全检测从采集水样到出结果需要一个月的时间。3月5日采集的水样，为紧急检测，三天出结果。
按照规定，106项指标的全检测半年进行一次。闫晓涛称，只是因为该公司承担了一项对甘肃各地县市自来水进行检测的国家项目，顺便检测了兰州水质，才“偶然”发现了苯含量超标。4月2日采集的水样，按正常程序检测，于4月10日分析发现苯含量有异常，随后进行了再次检测，10日15时确认苯超标，11日凌晨5时上报兰州市政府，“不存在瞒报问题”。
政府启动保障物资应急预案，从附近的白银、定西、西宁、临夏、武威、张掖、天水等城市调运瓶装和桶装水，在各社区和网格管理点共设立506个供水点，向市民免费发放。同时，被组织起来的还有消防车辆和城管部门的水车，提着水桶端着锅盆等待接水的长队在兰州街头随处可见。
抢水的同时，兰州人熟悉了什么是自流沟。
经多路水质检测，判定黄河水指标和自来水厂一厂至二厂南线输水管道水体指标正常，4月11日，相关部门锁定了自流沟，“一厂至二厂北自流沟水体可能被污染”。
到12日，目标精确到四号自流沟。所谓的“自流沟”，是指水流不用加压，自然流淌的水道。
从黄河抽取的高浊度水在一水厂经过沉淀后，利用地势坡度，通过五条自流沟流向二水厂。北四条自流沟为钢筋水泥结构，建于上世纪50年代。2000年左右新建一条直径为1.8米的铁质自流沟，被称为南线。
在出事时，一号自流沟为西固热电厂的专用沟，二号自流沟为备用沟，问题出在北线最南部的四号沟。在12日兰州有关部门的电视电话会议上，兰州市环保局局长闫子江汇报说，兰州石化一条管道发生泄漏，污染了自流沟的四号线，导致了苯超标。两天内，挖了26个探坑寻找泄漏点。
这一说法第二天被环保部的专家否定了。
4月13日上午10时许，《财经》记者跟随北京师范大学水科学研究院教授、国家环境应急专家组成员王金生现场查看了污染的自流沟。在写着“兰州石化石油化工厂”牌子的厂门外，20多米处、在一团密集的高架化工管道下，挖掘机挖开了三号和四号自流沟，原油气味扑面而来。
现场施工人员介绍，自流沟是钢筋水泥材质，宽和高约为2米，上面覆盖了约20厘米的土壤。向西约100米的一个探坑内，地下水呈黑褐色。其西侧百米处，是两个自流沟的竖井，原油的味道更加浓烈，残留的水面上，能看到一层油膜。
越向西，污染越严重。距四季青街道桃园社区居委会10米处的一个探坑，下挖约1米，就可见被油污覆裹得黑乎乎的鹅卵石和土壤。王金生判断，这不是某条管道泄漏，而是周围化工厂油污长期浸泡的结果。
专家的结论，和附近年长村民饶文宴的说法基本一致。饶文宴指着20多米外耸立的化工储藏罐说，这些储藏罐多次爆裂，罐里的油大量外泄，应该是这些油流到了附近的地下，最终污染了自流沟。
13日晚，官方宣布苯超标原因初步查明：一是1987年12月28日8时50分，(下属企业)原兰化公司原料动力厂原油蒸馏车间R205A#渣油罐曾发生爆破事故，罐体破裂造成90立方渣油泄出，其中有34吨渣油未能回收，渗入地下；二是该原油蒸馏车间泵B-113出口总管曾于2002年4月3日发生开裂着火，泄漏的渣油及救火过程中产生的大量消防污水渗入地下。
王金生说，水泥材质的自流沟每隔一段就有一条收缩缝，收缩缝老化，泄漏的化工油污连同地下水通过收缩缝进入到自流沟，污染了水源。
按照饶文宴等村民的说法，仅仅周围一二百米范围内，多年来油罐爆裂“有十多次”，有的爆炸并起火。其实，该地近年来见诸于报端的事故也不在少数。
化工厂环伺
为360万市民提供自来水的兰州威立雅，深陷在各个化工厂的包围中，巨型油罐和化工装置林立，各种化工管道纵横交错。连兰州威立雅总部和第二水厂的地址都在“化工街2号”上。
这是因为，兰州水厂最初只是石化项目的附属工程。第一个五年计划初期，确定把前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工程中的4项放在兰州的西固区，拟将西固区建成石油化工城。作为配套工程，兰州水厂1956年3月开工，当时命名为“兰州市给排水公司”。水厂由前苏联特殊构筑物设计院设计，并由前苏联政府提供主要供水设备。
1957年秋，位于黄河西柳沟段南岸的大部分主体工程完工，建成上游斗槽式预沉池、一级取水泵站、操纵室和六座直径100米的工业一次水辐射式沉淀池，另有两条断面为1.4×2米、全长6.395公里的一次沉淀水自流沟，一条通向净化站、一条通向热电厂。
以1959年10月1日向西固地区供符合生活饮用水标准的过滤水为标志，西固水厂第一期工程全部建成，实际日供水能力51.41万立方米，其中生活过滤水仅为4.17万立方米。
该水厂曾有“亚洲第一大水厂”之称。2012年，兰州威立雅一水厂取水口曾经申报第七批国家重点工业遗产，准备当做文物进行保护。
随着用水量的增加，上世纪70年代增建了一个取水口和斗槽式预沉池。《财经》记者看到厂区“下游泵房”的标牌显示，“建于1974年7月，1980年12月投产。”
“下游加药间”则建于2004年11月，2006年8月投产。主要任务是，按比例配制一定浓度的混凝剂，通过计量泵准确剂量后，将混凝剂投加到下游泵房取水泵组的取水管上。
至此，兰州一水厂从黄河取水的规模基本保持到现在。计有两座斗槽式预沉池作为取水口，经泵房抽取并加药，送到附近约十多座直径100米的辐射式沉淀池内。
二水厂在一水厂东约3公里处，本来只是净化站，用化学处理、过滤消毒等工艺生产出不同品种的水，以满足石油、化学工业生产和生活用水需要。一水厂的一次水经过3公里多的自流沟和后建的那条直径1800毫米的南线铁管道输送到二水厂。
一水厂和二水厂目前承担了全兰州市城区95以上的供水量，后来建设的三水厂、四水厂是地下水水厂，生产能力加起来只有每天3万立方米左右。
2007年8月，法国威立雅环境集团入股原兰州供水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组建兰州威立雅，注册资金10.9亿元，市国资委占有55股权，法国威立雅占有45股权，合作期限30年。
兰州威立雅董事长姚昕提供的2012年数据为，兰州威立雅已建成以黄河水为主水源、地下水为补充的4个水厂，并附带9座加(补)压站和18座清水库，日供水设计能力138万立方米，管网总长近650公里，供水用户8851户，供水人口月200万。
除了被化工厂包围的二水厂，黄河边承担取水任务的一水厂也紧邻各种化工设备。
兰州市政府规定的地表水水源保护区划分范围为，一级保护区水域范围，从兰州威立雅一水厂一号取水口上游3000米至二号取水口下游100米河道水域；二级保护区水范围，从一水厂一号取水口上游到新城黄河桥至二号取水口下游300米河道水域。二级保护区的范围就是一水厂的厂区。
其中，地表水水源二级保护区的警示牌就竖在一个化工储藏库的墙上，离最近的油罐不超过5米。隔着一条公路和铁路，是另一大片化工厂。
“已经好多了。”在一水厂废弃沉淀池钓鱼的老李告诉《财经》记者，以前在取水口上游还有十几座化工厂，后来为了保证饮用水质量都被拆除了。
自流沟危机四伏
沿着自来水的生产路径可见，通过黄河西柳沟段南岸的宽约10米的石闸门，黄河水进入一号取水口的斗槽式预沉池，经上游泵房五台双卧式离心泵抽取并加药，送到附近十多座直径100米的辐射式沉淀池内。同时工作的，还有二号取水口的七台双卧式离心泵。
4月14日，沉淀池大部分都蓄满了水，经过沉淀的黄河水清澈洁净，通过上面的水槽溢出。从一个空闲的沉淀池可以看到，底部沉积了一寸厚的黄泥。
沉淀池群的西北方向有一座泵站，是自流沟的起点，水流哗哗。而隔着一堵墙，就是化工“106罐区”，自流沟的井口离停放的化工罐车直线距离不超过10米。
与停放化工罐车的铁路交错并行向东北方向约1000米，自流沟转向东偏南的方向，从下面穿过铁路线。在穿越铁路前，有两个观察井，附近看护工地的王师傅说，附近的村民都从井里打水浇地，但“不能洗澡，痒得很”。
穿过铁路，自流沟就走进了约2000米的“化工走廊”。北部的一号和二号自流沟距离兰州石化橡胶厂约30米，南部的三号和四号自流沟距离兰州石化化肥厂同样约30米。
从石岗村下穿过，左右两边变为兰州石化化纤厂和兰州石化石油化工厂，就是本次发生污染事故的地点。再穿过贾家堡村和牟家堡村，就到了第二水厂的北部。这一段路，最少与三组高空架设的石化管线交叉。
最危险的在约最后200米。这一段，十多组化工管线就压在三号和四号自流沟上方的地面，并排而行，一些管线在滋滋地冒气。
除了化工危险，还有生活污染。
自流沟穿过的石岗村、贾家堡村和牟家堡村，都没有下水设备。自流沟上方是道路，布满泥泞污水
